被访者:李华东(北京工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)
采访者:申志(华夏陶瓷网首席记者)
来自北京工业大学的学者李华东,身材瘦弱,讲话声音很轻,且为人谦和,即使是演讲现场被听众冲撞他也不急不恼。但是,外表柔弱的他内心却很强大。李华东这些年来一直从事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工作。他是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专家委员会工作组成员,不但在学术研究上走在前沿,还身体力行搞田野调查、推动保护工作的落实,成为这一领域的知名学者。而这一切,来源于他内心对中国建筑历史,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。从他的学术背景,甚至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的那一批优秀学人。而中华民族的文人传统,也就是靠李华东这样的人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的。
外表柔弱内心强大的学者李华东
背景:个人主要学术方向是文化遗产保护和乡村遗产保护
申:请先介绍一下您的成长背景和学术背景——您本科是在清华大学读的,研究生呢?
李:我在清华学的建筑历史,尤其对咱们中国的建筑历史特别感兴趣。本科毕业以后呢,我觉得(要关注)东亚的系列文化圈——中国的建筑怎么传到朝鲜半岛,又怎么影响到日本的?当时自己有一个粗浅的规划,就是到朝鲜半岛继续学建筑历史,读硕士,然后到日本去读博士,这样东亚三个主要国家的建筑历史都基本掌握了。我的研究生是在韩国读的,但研究生毕业的时候,赶上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,日本方面不提供奖学金,而我不愿意像传说中的励志小说写的那样,洗十个小时盘子,然后又赶到学校学习,那样我做不到。干脆又回到清华读博士。
其实我和咱们这个室内设计是蛮有渊源的,原来我在中国建筑装饰协会的杂志《中国建筑装饰装修》做了两年执行主编,大概是2003年至2005年。所以我对室内设计界也有关联,这次来深圳(参加设计师活动),(感觉)特别亲切。
申:您在清华大学学建筑历史,相信与梁思成先生也有传承。
李:如果不是说大话的话,我算是梁思成先生的徒孙吧,因为我本科的导师、博士生的导师是梁思成的弟子。
申:从您接受的公开采访看得出来,这种传承有些影子,包括对古建筑着迷的劲儿。当年梁思成先生与林徽因先生特别喜欢去考察古建筑。
李:我们国家从2012年开始投入很大的精力,包括人力、技术力量、行政力量、资金(主要是中央财政),做中国传统村落的保护发展工作。到目前为止是七个部委(住建部、文化部、农业部、国土资源部、国家文物局、国家旅游局、财政部)来做这个工作,为此成立了一个专家委员会。这个专家委员会是一个智囊机构,为了让专家委员会开展工作,又成立了一个工作组。
申:您在哪所大学任教?
李:北京工业大学建规学院,副教授,教学方向是根据上级领导安排,教建筑设计也可以,教风景园林也可以。当然我自己主要研究的领域,在2012年以前是文化遗产保护——就是保护一些文化单位,从学术研究、规划到保护、修缮;2012年以后,有幸进入国家传统村落保护的工作中,一直干到现在。我主要的方向就在文化遗产保护和乡村遗产保护这方面。
拗口的题目下,是李华东浓厚的人文情怀
一张图片揭示的乡村文化悖论
现状:传统村落保护有成绩问题也不少
申:那您觉得,在您的专业方向,目前我国的现状是怎样?请您简单介绍一下。
李:从个人观点来说,关于传统村落保护,第一是得到了很大的重视。到本届政府执政,文化遗产包括乡村文化遗产保护,提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,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“文化乡愁”,到各级政府,还有社会各界,包括咱们的文化设计界、室内设计界,重视程度是提高了,这是大背景。
第二点,取得了很大成绩。单就我最近从事的传统村落保护这个事来说,我们国家大规模地普查、摸底,这在世界上也是很大的一个行动——通过全国的力量调查了两万多个传统村落,分批公布了各级的保护名录,国家级的传统村落(个别先进省份,比如广东,也公布了省级保护村落)前后有三批,国家级的传统村落有2225个,目前正在评国家级的第四批,(我们)不断地扩大保护的名录和范围。国家也有实实在在的支持,比如中央财政前段时间安排了114亿元专项资金,支持传统村落保护工作。在人才队伍、机制建设上也做了大量的工作。
第三点,问题也不少,比如政策和机制的问题——资金怎么下发、使用,人才怎么培养?除了学校里的人才,更重要的是村落里的传统工匠,他们是主力,木匠、石匠……在农村很多时候是这样的情况,因为这个手艺不赚钱,老人去世以后就丢掉了,我们的房子不知道怎么修,我们没有石匠、木匠、泥瓦匠,城里的施工队只知道搞现代建筑,砸钢筋,浇水泥,农村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消亡了。资金,国家很努力,各级政府也有投入,但就全国而言还是短缺,那么多传统的老房子要修,是个天文数字。传统工匠的短缺,还有自然的威胁——火灾、洪水,诸如此类的,看新闻常有一场火烧掉一个寨子。
李华东列举了传统村落保护的部分成功案例
富足的精神生活是乡村建设中必不可缺的内容
问题:现在的保护没有转化成一种自发的行为
申:您觉得当前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?
李:我个人感觉最严重的问题还是人的思想观念问题,现在的保护没有转化成一种自发的行为,对某些领导干部来说只是国家有要求才做,而且不同的领导干部看法不一样,说得通俗一点,坐在什么板凳上想什么问题,村镇干部和县委书记想的不一样,县委书记和省里的领导想的不一样,省里领导想的……应该上下都保持高度一致,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一定的差别。
农村的工作和城市不一样,城市条块分割很厉害,农村则是一个整体,一个系统。有社会心理的问题,就必定有政策的问题,然后就会有实实在在的技术措施的问题,有资金投入的问题,还有产业的问题。单从我们这个行当来说,涉及人员的观念问题,就是我们没有真正理解农村到底是什么。我们按照城市规划学、城市建筑学培养出来的规划学、建筑师,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在用工业时代的观点、西方的思维(因为我们这套体系实际上是西方的)、城市的观点来看待农村。从这样的认知基础来看待农村,就导致农村里相当一部分可以说被破坏了。
破坏大致可以分三种:一种是自然的衰败。有的村落远离交通线,地质不安全,生态环境恶劣,撤村并点,或者说日晒雨淋没钱修复,就自然衰败掉了。第二种,是建设性的破坏,大拆大建,拆旧建新,为了发展土地财政,建设性破坏的危害性很大。通过努力,建设性的破坏现在得到了遏制。最隐性的一种破坏,大家不但不注意,甚至还使劲鼓吹,就是保护性破坏,拿了钱,比如中央给了资金,您刚才说的思想观念不正确,(导致)好心办坏事。
困难:乡村建设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新问题
申:修旧如新,就是这样干的。
李:这种现象在今天反而变成突出的矛盾。我们要做的工作,就是到处去探讨,去宣讲,不停地辩论,分析。
严格说起来,乡村建设这一块,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全新的领域,它是新问题,虽然说中国几千年一直是个农业社会,但这个时代我们对农村的认识反而模糊不清了。认知基础不清楚,行动的途径和方向不清楚,那具体的路径和措施就更有问题,所以这是重新从零开始的一个阶段。不仅是从学术上重新开始研究,重新开始认识,在行政上既有的模式也要探讨。实际的工作中很具体很微观的层面,怎么做规划,怎么做设计,我们现在都有一个共识——从零开始,实事求是,以问题为导向,抛开过去的条条框框,真真正正把脚站在土地上,然后以我们的村民为主要服务对象,解决他们存在的实实在在的问题,以这为出发点来探讨、研究规划的工作该怎么做。
所以,总结一下:全社会很重视,取得了很大成绩,还有很多问题。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观念问题,我们目前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在以工业时代的观点、西方的观点、城市的观点来看待乡村。
譬如说新农村建设,成绩很大,造成的问题也很多,最关键的还是咱们并不了解农村,这种例子比比皆是,比如在大别山农村为了给农民解决人猪分离的问题,在村边建了“托猪所”,也就是集体养殖,猪还是你的,但是集中饲养。这就是典型的以城市的观点看待农村。猪和人住在一起,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循环体系,人吃剩的饭菜不浪费,倒到猪圈里,猪吃,猪的粪便可以为蔬菜施肥。过去的农村没听说什么垃圾问题,现在的农村垃圾反而成为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。建那个“托猪所”,村民不愿意,政府白花了钱,谁会端着潲水走那么远?哪怕再近,骑摩托车也要走四五分钟。这就是您刚才说的,方向错了。我们要研究的不是让猪和人分离,而是要研究猪和人在一起的优点,同时避免蚊蝇乱飞、臭气弥漫这种缺点,找到办法,这才是解决乡村问题正确的路子。而不是抛弃它的优点,发扬缺点。
方向:农村不是要拯救的对象,要拯救的是城市
李: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对农村认知不清楚,认知不清楚,每个问题都可能发展成一篇大文章。目前的心态还是居高监下去看待乡村。甚至包括“送文化下乡”,某些方面是对的,丰富乡村的文化生活,但是在某些具体的层面上是有问题的,农村尤其是南方农村非常有文化,都是当年中原的名门望族一点一点迁过来的。最正宗的汉人就是客家人。
申:他们才是真正的贵族。
李:我们不但没去挖掘我们的优秀文化,反而先天地认为这是落后的文化,要干掉的文化。然后就说什么文化下乡,送什么“凤凰传奇”,这是比较有意思的事情。我们要摆正心态,农村不是我们要拯救的对象,反而要拯救的是城市,城市病很严重。比如在城里,老头老太倒地没人敢扶,所以某保险公司出了个“扶老人险”,但这个赔偿的不是你赔老人的钱,而是赔你的诉讼费。就是你可以用这个钱去请律师。一个社会变成这样子,我们楼再高,车再多,灯再亮,物质生活再丰富……
申:您刚才讲的这个例子我深有感触,我也是做公益的人,在城市里面,碰到有人跌倒,我真不敢扶,手都伸出去了。
李:那找个人站在旁边录像。
申:好在那情况不严重,人家能起来。像我这样的人都不敢去扶,这种问题确实非常严重。江苏南京那个判例(“以常理推断”案例),影响真的很坏。
李:管中窥豹,小中见大。
观点:中华民族要崛起,需要文化凝聚力
李:经过建国以来这么长时间的发展,到目前为止有一些问题,经济结构的问题,生态环境的问题,社会的问题,这些问题都是一些现象,真正的原因就是文化问题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很多跟乡村相关的,比如开始强调乡规民约,强调乡贤,强调传统的道德——忠、孝、礼、义、耻。比如我们的生态环境污染,好像是产业发展的问题,归根到底是道德的问题,一个有良心的人,有责任的人,有传统道德观念的人,怎么狠得下心把重金属注到地下,排到水里去?就为了一点点钱。排到水里去还好了,地表水经过认真的治理,三年五载,十多年,还能治好,恶劣的是打地下深井,免得被查,污染水源,上万年也解决不了。这不是技术问题,是道德问题,所以我们社会发展到现在,遇到很大的危机,遇到很大的瓶颈,最大的障碍就是文化问题。我们社会为此付出很高昂的成本,大家钱是有了,幸福感提升没有不敢说。
如果再扯大一点,对整个世界来说,中国人的文化面貌是模糊的,就是他们不知道中国人到底是什么人,所以他就防着你。你撒钱,减免穷国的债务,用咱们老百姓的话说换来的是“酒肉朋友”,今天有酒肉就跟着你,明天没钱他就闹着要去跟那个岛去建交。无赖国家不就玩这个吗?他从内心里不认同你。但如果通过精神和文化认同结交的朋友,那就不一样。对外,人家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,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,整个民族的文化认同感越来越薄。连战为什么到大陆来,这些老一代的还坚持“一个中国”,就是文化认同,他说“我是中国人”。可是如果你不保护乡村遗产,比如很多海外华侨的祖坟都被刨掉了,他回来祭祖没有祠堂没有祖坟,他回来干什么?
申:当年我写过一篇文章,《故乡就是有祖坟的地方》。
李:中华民族要崛起,全世界华人要有凝聚力,不是说你有钱就行,它是文化凝聚力,不是钱的凝聚力。民国时期我们多穷?抗战,那么多的华侨给钱出力,还死了很多人,因为他心里还有祖国在。我们社会有很多问题,最严重的就是文化问题,洋务运动没有冲击,只是在技术层面弄了些洋枪洋炮,五四,土改,文革,再加上改革开放带来的冲击,我们的传统文化已经被冲击得七七八八了。
申:过去的价值观已经被破坏掉了。
李:我们搞文化遗产保护,不是普通人理解的那样,修几个破庙,那些东西本身并不重要,但背后承载的东西重要,那是我们文化的根源。对一个人而言可以没有祖宗,我就不要祖宗,我就石头蹦出来的,我就做毒食品,做假冒伪劣。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行,我们必须知道从哪来,我是谁,向哪去。
申:感谢您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,非常感谢!
李:也谢谢您,以后我们多交流。
乡村文化建设关联着中华文化的复兴
个人简介:
李华东,男,北京工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,中国建筑学会《建筑学报》特邀编辑,《中国建筑文化遗产》杂志编委,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专家委员会工作组成员。
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系建筑学学士(1996)、韩国蔚山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学硕士(1998)、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历史与文物建筑保护研究所博士(2006)。
研究方向主要为文化遗产保护、建筑历史与理论。先后参加了北京市传统建筑病害现状调研评估(国家文物局课题)、明清官式营造技艺地方化背景下的五台山汉藏佛寺彩画研究(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基金)、内蒙古长城鸡鹿塞保护规划(内蒙古文物信息中心委托项目)、中国古代建筑与营造科学价值挖掘研究(国家文物局科研项目)、中国古建筑精细测绘(国家文物局项目)、国家历史文化名镇名村保护规划规范编制(住建部课题)等科研项目,并先后主持编制了6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保护总体规划。
发表有《西藏寺院壁画艺术》、《高丽时代木构建筑和<营造法式>的比较》、《中、日、韩三国的木塔》、《杭州西湖雷峰新塔》等论文,著有《世界著名城市建筑导读——北京》、《西方建筑》、《朝鲜半岛古代建筑文化》、《高科术生态建筑》、《超越东西方的设计》等专著。
触目惊心的现实让人动容